恒达平台|杜甫在夔州的日子:在这里写了240多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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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水奔流至瞿塘峡时,江面上忽立起两个百丈高的山崖,左曰赤甲,右曰白盐,好似两扇石做的门,只留一道窄急不到百米的隙缝,江水侧身急过,自此一泻千里。
这万夫莫开的险境,就是古夔州所在。
大历元年(766年)春,杜甫从卧病数月的云安抵达夔州。彼时,他的至交好友几乎都离世了。
761年,王维卒。
762年,李白卒。
763年,房琯卒。
764年,郑虔、苏源明卒。
765年,高适、严武卒。
于今飘零何所似,剩下他,是天地间一只倦飞的沙鸥,暂栖在古老而荒僻的夔州。
在这里,他养了上百只乌骨鸡
夔州是座古城。城西南七里的江滩上,至今留有当年诸葛亮布下的八阵图。
《荆州图副》里说:这阵法布在江滩上,总共有六十四堆,全用小石子垒起,高五尺,广十围,中间相去九尺,有时候有人故意把它搞乱,或者江水涨潮的时候也会淹没它,可是水一退去,它就恢复成原样了——也是神奇。
聚细石为之,各高五尺,广十围……中间相去九尺,正中开南北巷,悉广五尺,凡六十四聚。或为人散乱,及为夏水所没,冬时水退,复依然如故。
——清 陈运溶《荆州图副》
初到夔州,杜甫就住在城西郊一个山腰里,他在诗里把这个租来的房子叫作“客堂”“山腰宅”,为了贴补生计和治他的风湿症,他在山腰宅养了上百只乌骨鸡,大概这些个鸡脚力甚健,天天喧呼籍踏,在几案上跳上跳下,后来实在太闹腾了,老杜只得催促大儿子宗文给鸡做个高点的栅栏,求得人鸡两清静。恒达注册
不必与鸡为伍的清闲里,他也会经常出去走一走,去白帝城,去武侯庙,去滟滪堆,去八阵图。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杜甫《八阵图》
归来,他总是有更多的感慨。孔明死的时候54岁,他如今已55岁了,他也有匡扶明主、被天下人永远纪念的志向,但他的现实,却是在远离长安的夔州,管理一百多只鸡……自己就像武侯庙前的老柏,古来材大难为用啊。
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
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
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
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
忆昨路绕锦亭东,先主武侯同閟宫。
崔嵬枝干郊原古,窈窕丹青户牖空。
落落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
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工。
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
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翦伐谁能送?
苦心岂免容蝼蚁,香叶终经宿鸾凤。
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
——杜甫《古柏行》
以前他在成都的时候常去武侯祠。夔州也有武侯庙,只是成都的武侯祠是附在先主庙里头,夔州是武侯庙归武侯庙,先主庙归先主庙,可不论他们死后是不是在一块儿,生前,那可是君臣同心——明主忠臣,君臣同心,就像八年前他曾冒死投奔肃宗,那时候肃宗待他,也曾让他升腾起忠臣长伴明主的无限希望。可惜后来,他被疑为房琯同党,被贬到华州,再后来,他蹉跎成都,离长安越来越远,又后来,玄宗、肃宗崩,太子即位。恒达注册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他喃喃自语,常常从白天坐到薄暮,又坐到深夜,至天光发亮时,仍然无寐。
长安!长安!
还能回去否?
他的心,不甘又老又病
一年前,他离开成都,并非为了在夔州落脚。
从严武幕府辞职后,严武曾奏请朝廷任命杜甫为检校工部员外郎,并召他赴京,他因而改变了终老草堂的初衷,买舟东下,一路经过忠州、渝州,却因为在云安生了一场大病,失去了去长安任郎官的机会。
这一病,就是缠绵数年。在夔州的两年里,他身有肺病、风痹、疟疾,又兼眼暗、耳聋、足疾,活脱脱是既老又病的废物了,但他的心,却不甘又老又病。
这年秋,杜甫听说旧友韩注因被朝中小人排斥,辞官回了岳阳修仙,忍不住提笔给韩注写了一封信,信中内容无他,只是劝韩注别急着躺倒,还是回朝廷做个尽职的臣子吧。
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恒达注册
鸿飞冥冥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
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骑麒麟翳凤凰。
芙蓉旌旗烟雾落,影动倒景摇潇湘。
星宫之君醉琼浆,羽人稀少不在旁。
似闻昨者赤松子,恐是汉代韩张良。
昔随刘氏定长安,帷幄未改神惨伤。
国家成败吾岂敢,色难腥腐餐枫香。
周南留滞古所惜,南极老人应寿昌。
美人胡为隔秋水,焉得置之贡玉堂。
——杜甫《寄韩谏议注》
他是离长安很远,离朝廷很远,但他不想躺平,与他心心相印的,从来不是仙人赤松子,始终是君臣一体的先主武侯,是被迫出离汉宫的明妃,是被谗言中伤的宋玉,是垂垂暮年也思念着故国的庾信啊!
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
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一》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
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二》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夜月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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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三》
蜀主窥吴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恒达注册
翠华想像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
古庙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
武侯祠屋常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
——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四》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
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
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
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
——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五》
他的心始终向着长安的方向,长安的消息也时常传来。夔州虽然闭塞,但他并不闭塞。他与夔府诸公上白帝城头宴集,又与朝中汉中王、杨监和左近的官僚都有诗信往来,在他为夔州新都督柏茂琳写《为夔府柏都督谢上表》以后,这样的往来更密切了。
柏茂琳是严武的旧部。
永泰元年(765年)五月严武卒后,剑南失去控制,崔旰率军队逼近成都,郭英乂、柏茂琳、郭嘉琳又和崔旰混战成一团,西蜀乱了。
震惊的朝廷连忙派杜鸿渐去平息蜀乱,杜鸿渐劝架的手段是“你们不要闹了,都给你们糖吃”,于是崔旰被封为茂州刺史,张献诚被封为剑南东川节度观察使, 柏茂琳被封为邛南防御使,不久柏茂琳又升为邛南节度使。
当时的邛南领夔、峡、忠、归、万等州, 夔州,正是防御使所在地。柏茂琳升了官,需要有人上书写表,这时他想到了曾因献三大礼赋而待制集贤院的杜甫,正在夔州。
其实他对这个夔州都不太满意恒达注册
那时候,杜甫已从夔州城西郊迁居到城东,城东有白帝城,白帝城旁有西阁,江壁陡峭,崖石拥塞,并非好居处。杜甫在这里,从秋天住到第二年春天,住了半年多。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杜甫《阁夜》
杜甫对西阁并不满意。其实不止西阁,他对整个夔州都不大满意。
在他看来,这里的人愚昧、迷信、不好打交道,风俗也不像话,竟然让女人上山背柴,男人就在家坐着,也不爱读书,宁可冒死贩私盐、跟着商船在浪头里打滚,自己跟他们,简直是鸡同鸭讲的不通……夔州还有老虎,常常趁黄昏时下山来散个步,和老虎一样恶的还有当地的青皮无赖,如此穷山、恶水、刁民,搞得他“晚上要防老虎,白天要防刁民”……
吃的喝的他也不适应。夔州多是石山,种不了多少庄稼蔬菜,就是近水,多的是鱼鲜,夔人惯了吃鱼,家家养乌鬼, 顿顿食黄鱼,家常餐桌上还有一种叫“白小”的鱼,夔人把它当作小菜——虽是鱼鲜,顿顿吃恐怕也不行,何况有人大概就像杜甫这样,天生讨厌鱼腥,让他天天吃,顿顿食,这如何受得了!
好在,到夔州一年以后杜甫终于有了自己的果园菜地,柏茂琳也常差人送来新鲜的瓜果园蔬。恒达注册
大历二年(767年)三月,大概与房东相处不睦,在房东的催迫下,杜甫带着家人再次迁居,由西阁搬到赤甲住。
赤甲虽然更为荒僻,却颇为清幽。更妙的是,柏茂琳帮他买得瀼西四十亩果园和草屋数间,又帮他租到东屯一部分公田,于是三、四月间,为了赶上春耕时节,杜甫再次搬家,从赤甲搬到了瀼西。
瀼西果园盛产柑橘,其他果子譬如山楂、梨子、花红、苹果、酸梅、杏子,也都有。柏茂琳还拨给杜甫一些官奴,有獠奴阿段,隶人伯夷、辛秀,信行,女奴阿稽等,帮他摘苍耳,种莴苣,修引水竹筒,杜甫自己,则来往于瀼西和东屯,忙着管理瀼西的果园和东屯的稻田。
《秋兴八首》和《登高》都属于夔州
大历二年(767年)八月,杜甫再从瀼西移居东屯,这是他在夔州的第五个居所,也是在夔州最后的居所——四个月后,他将告别这个困居两载、他不得已停留的所在。
瀼西的果园和东屯的稻田其实都经营得很好。他也有了更多的余暇,可以坐下来写很多的诗。
整个夔州的两年,他写了240多首诗,他一生的诗倒有三分之一是在这里写的,此时他甚至不知道,他平生的巅峰之作《秋兴八首》和《登高》都属于夔州。可他还是想离开。
他太孤独了。和兄弟们的长久分离,与中原迥异的夔州风土,愈来愈折磨着既老又病的他,这归心一起,便不可遏制。恒达注册
早在暮春时,杜甫曾收到弟弟杜观的书信,说已在江陵,预计月末将到夔州,杜甫欣喜若狂,入夏,因杜观要去蓝田迎新妇,杜甫又送弟北归,短暂相聚却相别,杜甫殷殷叮嘱——记得要快去快回,秋天的时候好归来一起喝酒。
但不知怎么,这年重阳,杜观并没有回到夔州,杜甫独酌杯酒,抱病登上白帝城外的高台,不胜萧然。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杜甫《登高》
弟妹何在?苏司业何在?郑广文何在?昔年盛筵何在?从前那个七岁能诗九岁能书的少年才子,他的雄心和抱负何在?还有那个光芒万丈的大唐长安何在?——他听说,他的长安,竟因为受到吐蕃的惊扰,在这一天不得不全城戒严了。
一个月后,十月十九日,杜甫于夔州别驾元持宅观看李十二娘舞剑器,往日记忆,又一次排山倒海而来。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恒达注册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
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
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
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萧瑟。
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他清清楚楚地记起了:玄宗开元五载(717年),他曾在郾城看过李十二娘的师父——公孙大娘作剑器舞。那是五十年前,他方才六岁,公孙大娘正是玉貌绮年,擅舞邻里曲及裴将军满堂势、西河剑器浑脱舞,妍妙冠绝当时。
那些年的长安,真是“花萼夹城通御气”“珠帘绣柱围黄鹄”呀,后来长安城失陷又光复,他也曾经在长安城里,有过和岑参、王维、贾至同在君前,“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的无上荣光呀,如今玄宗肃宗俱已作古,自己也是眼暗、耳聋、多愁多病的老头子了。
五十年弹指一瞬。他眼见开元天宝的繁华,俱已作云烟散去。
三个月后,大历三年(768年)的正月,杜甫把瀼西果园四十亩送给友人南卿,随后带着家人从夔州出峡,前往江陵。
之后的两年,他漂流于江陵、公安、长沙、潭州,最后决心溯湘江北上长安,却病逝于北上的湘江船中。
他始终没能,再回到长安。(任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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