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达|无解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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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4月15日凌晨,时尚之都巴黎的斯蒂芬.皮雄大道并没有丝毫春意,街巷分外清冷,有如万物皆空般的凋敝,雅克旅馆毫不惹眼地立在这条大街一角,像一座被时光遗弃的站台。在旅馆一间逼仄粗陋的房间里,空徒四壁,只有一部电话奄奄一息地挂在墙上。此刻,一个光头的老者蜷缩在污垢散布的床上,他已经无法直起萎靡的身体,只有一颗倔强的头颅在毛衣和围巾之外,依然不肯放下最后的桀骜,尽管那张消瘦的面庞早已被病痛织成了一张空虚苍白的网。

在类似如此一个暗淡沉郁的下等小旅馆里的时光,他再熟悉不过,曾经他在众多低级旅馆里隐姓埋名,或不辞而别,或在床上通宵达旦吸烟。那些摇曳的光阴里,他在粗陋的练习簙上或者废纸片上写小说,将那些世人难以想象的文字分散重组,直到那些情节片段和叙述段落达成他所期望的形式。他也会从那些未完成或半途而废的文字里选取内容,将它们融入正在写作的小说里。他的那些手稿常常杂乱无序,他也常会在旅馆里撕毁手稿。他是一个孤旅者,他认知着旅程中的所有虚空,在旅馆里他写作,以虚空引导、厮守和对抗着虚空。很多年后或许只有那些不断累积、被撕碎的手稿拼凑复现时,才会令他从深渊般的支离混沌的虚空迷网里醒来。

而如今,他在如他身体一般昏聩的灯光里,艰涩地看着手中的书稿,他曾经在自己所有的著作里,都浸透着对死亡蔑视、挑衅、虚构、不屑,甚至深刻地预言过死亡,然而,当死亡真正逼近他自己时,他感到了凌厉的意外。恒达娱乐平台注册

天亮之后,人们发现他躺在通往边门厕所的台阶上,后脑撞到地板上的瓷砖。终于,他灯尽油枯,孤零地死去。

在让.热内死亡的消息爆裂开去后,震惊了很多人,因为很多人都以为热内早已死了,他已经有太长时间的沉寂。热内真的死了,但他似乎正在用他的死亡将重新复活在了人间。

热内的生涯犹如一道不可预测的诡谲弧线。这一次或许是无休止地活下去。

热内的生命历程跨越时间、空间、记忆、爱恨、生死,就像一段经久响彻的奇异乐章,广袤绵密却又不可捉摸。一个革命者、一个同性恋者、一个小说家、一个剧作家、一个电影人、一个罪犯、一个潜逃者、一个囚徒、一个旅人。当所有的标签拼图在一起时,只会发现一个更模糊恍惚、更无法切近的热内,仿佛一个空白的、难以企及的存在,热内无迹可寻。

热内一生都在出走,这颠沛之旅正是他对自己的寻迹,他所有的越狱、旅行、出逃、写作、拍电影、包括对性的沉溺,无非都在渴求着对自己的确认。这一切的源头都是遗弃。1910年12月19日一个未婚女子生下热内,并把他交给了“收养所”,从此杳无音信。作为被遗弃的私生子,热内从未能确认父母是谁。热内作品里所有母亲的形象都如同羸弱的烛火,细微摇曳、明灭不定,仿佛任何一刻都可能陡然熄灭,刹那死去。热内对母亲的意识致命般影响了他对人类生命形态的判定,对母亲的表述借喻着他对人类命运夹杂着诅咒的悲怜。热内的作品里母亲形象变换不定,甚至会变更性别和种族,有时是未成年人,有时又是垂髫的老女人。颇为令人玩味的是,在热内死前最后的著作《爱之囚》中,他以一个在十多年前照料过自己一夜的年长的妇人为原型,塑造了一个短暂而永恒、洞悉一切的母亲形象。而他笔下的儿子是一位敢死队战士,最终在执行任务时死去。恒达娱乐平台注册

因为年少聪慧,学习成绩出众,13岁时热内作为优异少年被公共救济局送到巴黎郊外阿朗贝尔工艺美术学校学习印刷技术,正当人们赞叹与欣慰悲惨童年的热内登上这个难得向人生高处攀升的阶梯,期待又一个书写自己逆旅昂扬的少年激励故事时,热内过早过猛地反转了自己的命运,他开始反复盗窃和出走,热内近乎于无来由的从一个被树立的值得赞叹的成功榜样,变成一个声名狼藉的问题少年。1926年3月,热内15岁时,被关进了巴黎东部的小罗盖特监狱。这是他第一次入狱,也是他后来与监狱岁月纠缠不清的开端。出狱后热内继续不安分的生活,他的身上已经荒诞地积累了挥之不去的犯罪气息,难以挽救,他内心生命被遗弃的怨毒种子生根之后早早发芽,反规则的生命观在热内心底正渐次含苞欲放。恒达娱乐平台注册

离开小罗盖特几个月后,热内再次入狱,被投入梅特莱教养所,教养所里弥漫着离经叛道和变态错乱的生命现场,激化了热内的同性取向,身体仿佛成为最直接叛逆于社会准则与规范的战斗工具,年少的热内格外享受囚禁中同龄人之间建立起来的有关情欲和忠诚的制度,囚徒中恣意妄为的性制度使他从一个不谙此道的新人长成一个十足经验的老手。纵览热内平生,身体性能量的肆意带动整个心魂对被压制的反叛与抗争贯穿于他的整个生命之中,那些小说与电影剧本中狂烈的性表达,是最忠诚于他的攻击武器。在梅特莱教养所热内对他这个武器开始了认知。梅特莱也是热内一生永不抹去的阴冷印痕,但成年后他甚至眷念这里,在热内后来的小说里几乎所有主人公年轻时都被关押在梅特莱。

离开梅特莱监狱之后的将近7年里热内进入了军旅生活,热内在后来的访谈和写作中尽力回避这段光景,在军营里他从未晋级也未走向战场,他感受到的迟钝、懈怠的时光都是在普罗旺斯军营里度过。1936年,实在无以忍受的热内从军队出逃,这给他早已备受指斥和批判的生活又蒙上一层罪孽。从1936年7月到1937年7月的一年里,热内像流浪汉一样徒步旅行穿越于欧洲各国,屡次被多个国家逮捕。从1937到1943年,热内浪迹欧洲中所有的牢狱之灾都是源于盗窃。与当兵的日子一样,热内总共在监狱里也囚禁了7年,正是囚徒的生活使他的生命状态有了彻底的改变,在监禁中写作成为他生命的核心指向。正是写作仿佛让热内对牢房心存感激,在热内的著作中几乎找不到任何军旅痕迹,但牢狱生活被不断写进他的小说、电影剧本和戏剧中,他的处女小说《鲜花圣母》和第二部小说《玫瑰奇迹》辗转在三座监狱里完成。这个被遗弃的私生子为了报复命运,极力操控着自己早年时间和空间,他不断延伸自己跨越欧洲各国的游历,来抗拒压缩自己的当兵日子。而在监狱里,在被时光与世界隔离之中,他仿佛无比戏谑地嘲弄与挑衅了自己的命运,他的所作所为使他确证拥有了完整的自己。恒达娱乐平台注册

多年以前在北京某高端酒店我采访一位法资国际财团的高层,席间我们畅聊起有关法国的文化艺术,“让.热内现在在法国还有多大影响力?”这位知名法籍企业家听到我这句问话时,一直舒朗悠扬的面目突然变得干涩起来,满脸的惊愕和惶惑,仿佛不敢相信刚刚我的问题,“上帝啊,居然今天有人和我提起热内。”他喃喃自语。从他令我深感突兀的反应里,我感知让.热内的名字依旧有着神奇的感染力、爆破力,然而,这仿佛又是一个令本国人都觉得具有尴尬效应的名字,他永远被人们记住,但人们极力避免去提到他。让.热内似乎就是一个离经叛道的名字,就像他作品里的惊世骇俗。恒达娱乐平台注册

热内小说的处女作《鲜花圣母》简直是20世纪第一部具有煽动性的作品,它甚至改变了世界范围内的性文化,此后热内作品的影响波及无数的小说、绘画、电影和舞蹈艺术中,牵引着后世的很多艺术通过图像和语言来挑战极限。热内的小说用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极度诱惑和纯粹神秘的语言完成,其中有关性爱、犯罪、死亡的主题骇人听闻。世界文学和艺术中伪娘形象就是从《鲜花圣母》中开端的。在热内的创作中,所有的语言和感觉都似乎直接镂刻在身体上。在牢房里,热内找到任何可以写字的纸张、硬纸壳和破烂的本子,坐在床边,把纸张压在膝盖上写作。

热内的写作毫无出版公之于世的想法,他保有着写作的自由和纯粹,他只为自己而写。然而,在《鲜花圣母》出乎意料可以出版面世的时候,不单单是文学艺术界,连同整个世界都将被热内所冒犯,为热内写作的来临而触发紧张、忐忑、局促和恐慌。而热内也不得不慢慢习惯从独自的阴郁角落里被这个世界所捕捉。恒达娱乐平台注册

热内的牢房里容纳着他的身体以及自我创造的自由。同样在监狱里完成的第二部小说《玫瑰奇迹》里盛满了热内所经历的巨大记忆变迁和思维震颤,他的孤独感不断蔓延,跨域时间,自始至终,只有对性爱的迷恋一如既往。

使热内被世人所认知不得不提到他生命里绕不过的一个人——电影人科克托,同为同性恋的科克托在相当长时间里致力出版热内的作品。在结识科克托后文学成为热内的生活维度,热内离开了声色犬马的深渊,甚至身心里那难以言喻的危险与残酷气息消失了,热内变得言谈斯文举止优雅,那个时代最神奇、最令人震惊的作家开始从阴郁孤零的生命暗室走向大庭广众的视野。热内仿佛也克服了作品不愿出版的心结,相反他已经期望自己那极具社会伦理、规范秩序颠覆性的作品像一颗颗手雷最直接投向毫无准备的读者们,在人们曾经的思想意识里被惊天骤然引爆。不令人意外的是,热内与科克托的合作因为版权问题等诸多争议并没有得以善终,热内永远是一个不受把握与制约的作家。突如其来的声名令这个前罪犯内心振奋激荡,也令他不安惶然。

与科克托分道扬镳之后,热内在1944年8月完成了他的第三部小说《葬礼仪式》,热内坦言这部作品是献给他情人德卡宁(热内一生中最为看重的两个情人之一)的,《葬礼仪式》俨然是热内献给德卡宁的挽歌(参军服役的德卡宁死于战场)。与热内的其他所有作品一样,《葬礼仪式》是一本关于死亡的书。热内所有迷思于死亡和哀痛的行为都和他自身对性爱的沉溺息息相关,同时热内笔下总是有大量被社会抛弃者,他对这些被抛弃者之间的爱尤为关切。热内总是假借着他们讲述自己——一个被遗弃不被确认的私生子的情与欲。显然,《葬礼仪式》对他的读者形成了诱惑、挑衅和最后的拒绝,它的存在与诞生仿佛只是为了激发热内自己更深层的生命意识。恒达娱乐平台注册

热内的所有小说都囊括着自己浪迹于世的生活素材,他用作品擦亮直接撞击着他的时代,点燃它、引爆它,仿佛只有确信自己与世界的格格不入、紧张对峙,热内才拥有了自己的存在。被世界遗弃的怨毒深埋热内心底,当他感觉冒犯了世道规则时,恰恰他有了被世界确认的快慰。

把热内托举到更高欧洲文学位置的《小偷日记》是热内写作的最后一部小说,这本书气质孤寂至极,热内在书中叙述了自己自1930年代起游历欧洲的旅途,阐释了他到过的每一座城市和他做过的诸多叛逆行径。他躲进一个狭小阴暗,地牢般的小旅馆记录了他的生活。仿佛只有与他者彻底隔离,才能把悲惨境遇的崇高意味聚集在自己身上,就像他自己说的:“我是从逆境中走过来的,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都服从旅途本身的迫切需要。”对热内而言,简直只有流浪般的孤旅才能对存在与生命求证。恒达娱乐平台注册

上世纪中叶,巴黎解放之后成为全欧洲文化中心,一时间文化名流汇聚于此,小说触发的巨大影响力,为热内赢得显赫声名,曾经不见天日几乎偷摸出版的作品,已经在出版商的鼓噪中为热内带来源源不断的金钱和瞩目的聚焦。凭借于此,热内很快跻身于巴黎文化焦点人物一席,一个狱中几近绝望的囚徒变成了聚光灯下的国际文学大咖。

热内一生大部分时间,要不就穿粗麻布织成的带条纹的囚服,要么就穿士兵的军装,或者在穿越欧洲的旅行中衣衫褴褛。而现在,热内新着装是手工缝制的西装,有交织字母的衬衣和丝质领带,显得肃杀冷漠,他显然故意如此,热内以此戏谑与嘲弄着现实,他在暗示他所经历的无非是转瞬即逝的幻影。甚至到了1940年代末期,热内又换上了公子哥般的带拉链的夹克和紧身套衫。直到生命尽头,热内的着装在人们眼里一直是混乱的。相信热内必定是有意为之的,和他叛逆桀骜的作品一样,他同样在以外表的混沌错杂抗拒和驳斥着世态的秩序。恒达娱乐平台注册

自《小偷日记》之后热内进入了电影的丛林,这似乎自然而然,热内的小说从一开始就具备了成为电影的可能,在形成语言之前,按照电影化方式构思,充满复杂的闪回和闪前手法、特写和密集的叠印画面。从童年时期在村里看露天电影,直到生命尽头,比起小说而言,电影仿佛更像是热内毕生的追求。热内开始创作之后的经年时光里,留下了几千页纸的电影笔记、论述和剧本,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推动自己的电影计划。然后,当这些计划无法实现时,他又毫无犹豫地把它们丢进垃圾桶。最终只有他的小说《雾港水手》被拍成了电影。要么反复变更计划,要么不断寻找合作者要更多的钱,热内的诡异无常令制片方和导演几乎都与他归于决裂。表面的强势霸道更为深彻映衬着热内心里的恐慌、忧虑和羸弱。热内担心电影的技术性媒介,又排斥电影拍摄计划中固定的时间和地点。他惶恐技术干预会凌驾于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事,固定的拍摄计划不能给自己留下充足的时间和空间。热内患得患失,他的电影构想在艺术与命运的浩荡震颤中仿佛无以为继。1950年后,热内开始抛舍对电影的投入,他对电影的拒绝与他对电影的迷恋,构成了一个不可分离的整体。

北京20年前的一个暑夜,时光里流布着濡湿迟滞令人无来由的惶然,超过40度的高温,井然秩序之中仿佛有什么正在静静悄悄中分崩离析。一个刚刚高考之后的青年正坐在北兵马司的青年艺术剧院里观看热内的话剧《女仆》。那是三个异装的男人演女人的戏,浓妆、光脚、假声,那一夜青年过得迷离而惶惑,那绝不是这个年轻男子第一次看话剧,而《女仆》却足以说是令他接下来所有生命时光里都不曾忘却的话剧。他知道了热内,并且开始了对这个法国作家的寻找。恒达娱乐平台注册

在第一次看过《女仆》之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我感到内心总有拂不去的尘霾,一网黑漆漆的披风铺展着,我试图艰涩地觅求哪怕细微的得见天日的缝隙,我甚至在某个瞬息里总能闻出某种霉菌之息。我从不同的渠道找到热内的戏剧,在《女仆》的剧本上,热内明确注明要求演员必须是男扮女装,必须赤足演出,而且原剧本只有两位演员,并没有后来我看到的国内演出中的那位女主人登场。

热内写作戏剧时已经放弃了小说创作,然而,他却把自己小说中的暴戾、浮华、欲望与生死凝聚成诸多反叛而又具有开拓前瞻的思想融入戏剧之中,通过粗暴凌厉却又幽深直剖心性的写作行为与态度,思考着历史的易变与包容,剖解着人性灾难般的暗室。毫无疑问,在热内所有的戏剧写作中都有着与他小说情结的紧密关联,对后世戏剧影响深远。与他的小说一样,热内的戏剧诡谲、歹毒、残酷、奇异、深彻。在《死囚》中,热内利用咒语与祈祷的声音节奏,将三个被囚禁的男人集聚一室囚笼,推挤他们进入同一唯一的行动,一个缓解他们越来越紧张的性关系的谋杀行动。《女仆》中,热内以同样紧凑的环境来表现两个年轻女子的仇恨与欲望:两个被压抑与征服的女人,被束缚在机械般服务于女主人的家务中,对毫不在意的女主人产生了仇恨与欲望。恒达娱乐平台注册

热内在戏剧中致力于挖掘权力、欲望与死亡的原始根基,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戏剧表现,让剧中人夸张而喋喋不休地对话,由此与暴力的内容和题材形成挑战性的联系。热内的戏剧令整个世界戏剧界瞠目,而他的戏剧写作仿佛只是沿袭着自己毕生一以贯之的反叛世俗传统与规则秩序。对于热内自己而言,或许就像他写小说、拍电影一样,写作戏剧只是他在向戏剧本身的传统属性发起挑衅与嘲弄。

1955年前后,热内大量的精力比之以往更沉迷于他的同性情人们,他在不同的城市来回穿行,文学的声音几近沉寂,但他的写作却如他的步履般从未停歇。这段时间,热内最精彩的写作不是某部著作而是残篇断简,短小精悍的文本成为他最耀眼的文学之眼——从几行字到一页纸,围绕特定的内容和题材,直到片段被逐渐积累,相互关联,形成一个复杂的文本结构。从热内看上去散乱无序的文字片段可以洞悉热内的思维总是处于清晰与混乱的边界,文字透射着热内那些某些因失意、绝望而孤注一掷的经历。对于某些曾经挫败或征服过自己的内容与话题,这些声声断断的文字在范围更广的质问中获得某种表达,那关乎人之命运,关乎死亡。恒达娱乐平台注册

在热内从1950年代中期直至生命尽头的写作中,这些犀利地残篇断简是热内对人类深陷危机的身体、生存形态的锐利捕捉。更为珍贵的是,它们使得热内对人性与生命看似不怀好意的追问无限地跨越时间,直抵时间的永恒性所遮蔽或压制的绝地之处的谜底。这些内容在后来热内的作品里或以文字重生闪耀,或被热内熄灭在深久的空茫的沉默深渊里。

1958年9月,法国《世界报》以“伦勃朗的秘密”为题发表了热内撰写的若干片段,那是热内开始对伦勃朗痴狂的表达,他迷恋画家画作中的意象,显然热内将这样的迷恋融进了自己非常关切的关于孤独与身体的主题。热内将伦勃朗的画作视为分裂的物质力量,暗示人类身体内部的伤口。在伦勃朗的自画像系列中,由于意象越来越多地与死亡交织,确定性的伤口也变得愈加明显。“伤口”,极大触发了热内的心灵战栗,在他看来,无论是身体上的伤口还是绘画素材的伤口,都表明每一种身体成分。任何成分都无法躲过画家吞噬一切的残忍注视,而这样的注视让身体感受到无限地证实和认知,热内感觉到所有的人类特征渐渐虚无。热内极度恐惧在各种“伤口暴露”中的同一化生命,在伦勃朗的画作中他应该看到了自己过往时光对他现今的诅咒,他应该想到了自己作为军人或者是罪犯四处游荡、旅行的种种,他应该在画里看到了自己的脸,看到了人类伤口下所有的相似和消失,他应该发现自己曾经旅程中的“伤口暴露”痛苦与画作身体揭露过程中的痛苦竟是一致。伦勃朗的画作让热内想到了他最反感的人类生存形态。显然,在热内想来,孤立以及被销蚀的生命个性特征,预示着人之生命诱惑力的丧失。恒达娱乐平台注册

1955年热内结识了被他看做生命里另一个至关重要的情人本塔加,这个在马戏团驯马的只有20岁的阿尔及利亚与德国的混血男子直接影响了热内此后9年的生命进程,热内几乎停止写作,出钱让年轻的情人学习表演高空走钢丝,热内高蹈地表示走钢丝艺术家必须与钢丝有着极其亲密的关系。“这种爱几乎是玩命的,但充满了温情——你必须向钢丝表明爱,你将会拥有的力量,与钢丝在托起你时展示的力量一样强大。我了解它们的敌意、它们的折磨,还有它们的感激。钢丝是死的——或者,如果你愿意,它也是瞎的、哑的——直到你的出现:现在,它将活起来、并且向你说话。”热内对走钢丝艺术家与钢丝之间关系赋予温情与严苛,透射着死亡的意象。热内在表达此时,分明将钢丝当做了身体,也激荡地隐入了自身连接着写作的对抗与厮守。本塔加的结局充满对热内的隐喻,在中东做表演时,本塔加高空坠落,双腿残疾。说到底,热内在假借着本塔加令自己强大,最后陷入巨大的虚空之中。恒达娱乐平台注册

认识本塔加之后,热内曾经有一个庞大的写作计划,要写一本题为《死亡》的巨著,然而最终除了若干残破的片段,《死亡》淹没在深不可测的沉寂里。然而,在1967年5月,热内自己践行了死亡。在意大利山区小镇的一家闭塞小旅馆里,他吃下大量安眠药,寻求死亡。在热内被救活的12年后,热内身患喉癌,面临真切迫近的死亡,怪异乖张的热内却选择用各种手段来抗争死亡,他倔强地多活了7年。

自1958年开始,历经25年凄迷、惨淡、暗哑而空荡的岁月,直到1983年热内才开始一次全新的写作,《爱之囚》也是他存留于世最后的声音,尽管他的喉管已根本发不出嘶喊。

1986年春天巴黎的雅克旅馆里,热内被一点一点漫过的时间抽空,他的面容像被撕裂的纸屑,身体内余存的桀骜与怨毒再也不能令他握紧拳头,他的叛逆与恐惧都陷落在无涯的缄默里,他与世界一墙之隔。然而,也正是这薄如蝉翼的墙壁,分隔了热内无言与光怪陆离的世界。恒达娱乐平台注册

“现在,原本洁白的纸张,从上到下爬满了微小的黑色符号:字母、单词、逗号、感叹号。黑色符号让这一页可以阅读。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精神上的担忧,一种近乎恶心的晕眩,一种动摇写作信心的犹豫不决:这些黑色的符号都是现实吗?”热内最后一部著作《爱之囚》中的开篇激越鼓荡着无限铺展的焦虑,仿佛是在生死之间,投向写作与记忆的焦虑。在这部长达500页的记忆片断里,热内在筑构着他心里的最后一座文学大厦,而一切都从追问开始。《爱之囚》集中了热内生命后期的各种片断,囊括与映射了他毕生错综复杂而又从不刻意经营梳理的内心世界,脆弱不堪而又坚韧顽强,如同他的写作之涯。热内在生命最后的光景里修订着《爱之囚》手稿的时候,他一定想到了险境丛生的高空走钢丝表演,他想象自己生命旅程胜似一场漫漫的走钢丝表演,在高空绝境危机之中极端孤独,他的每一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无以掩饰的悲伤。

热内死前最大的心愿是企盼能看到《爱之囚》出版,命运驳斥了这位生命逆子的最后想愿,热内在去世数周后,著作才得以面世。恒达娱乐平台注册

在巴黎“当代记忆研究所”档案馆地下室的拱顶,热内的手稿安静地躺着,仿佛在代替它们的主人在漫长延宕的时光里静静地反击着死亡。那里气温平和,生息寂然,甚至透着无法言说的慈祥般的安宁。在橱窗内,那些来自热内生命中每一个节点的手稿,都依旧带着狂怒、阴冷、性强迫症、背信弃义的姿态以及爱与仇怨的决绝继续活着。拱顶的收纳室里收容着热内永恒的缄默,而这缄默仿佛是永久不可弥合的伤口,深深嵌在这些手稿之中。这些手稿帮助热内在喧哗嘈乱的生命旅途的终点夺回了属于他的孤独。

可以想见,碎片化电子时代终会在未来某个时刻将热内这些手稿席卷进数字化洪流,以电子信息呈现,但是手稿中那些肉体的痕迹、表情的纹路、纯净的愤怒、燃烧的意志都会与行将而来的转换呈现出尴尬与紧张的关联,这样的转换将刺破热内宁愿的缄默以及属于热内的时间、空间。热内若活着,他定愤懑至极。然而,热内死了,他无计可施。

在欧洲乃至世界,即使是在法国国内,热内是文学史上一个持久令人惊悚和忐忑、尴尬的名字。他的传奇仿佛已然落幕终局,然而,即使今天在巴黎的街道上,关于热内的印迹纵然不够令人愉快但依旧清晰可见。1910年热内作为一个不被欢迎的私生子出生的塔尔尼埃医院始终留存着时尚之都慈善事业被揭示的残酷性一面;还有1986年热内作为一名落寞房客哀凉孤苦死去的雅克旅馆,依旧委身于不为人瞩目的街角质次价廉地苟延残喘;只剩下残垣断壁的小罗盖特监狱还记刻着热内一世潦草又辉煌,惨淡又热烈的起点,它孤零地伫立,僵而不死。恒达娱乐平台注册

时代倏忽匆促,既无感无情地善忘,又饱含耐心地保留记忆。

热内的暮年,在笔记本上曾写道:“我的一生就是给你们编织的一个精彩绝伦的圈套。”这尤似是热内对世人的讥讽,也仿若是他对自己的告白。这诡谲独一的生命是热内献给世界,献给自己的一个无解的圈套。

此刻,热内死去后多年后的现在,城市的脉动比热内的时代更为激涌地流淌着,一切拒斥和接纳都无以阻隔地迅捷交错,生命繁复循环,乏味又崭新。那个令人惊觉的热内已经死了,而接下来日子里向你而来的那些汹涌的声息、身体、语言、图景、印迹里,热内是否早已实现了他无形无影的强劲复活?

作家简介:

方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0届高研班学员。北京“无规则”摇滚乐队前贝司手。作品散见于《十月》《花城》《飞天》《黄河》《广州文艺》《安徽文学》《福建文学》《当代人》《文学港》《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诸多文学期刊。曾出版发行短篇小说集《有呼无吸》《锈弃的铁轨》,散文集《光影》,传记文学《繁星之下》《逐》《初心无尘》等作品。恒达娱乐平台注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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