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达娱乐平台登录|影响了鲁迅,被朱自清激赏,但这个诗人你却不曾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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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4月,宜宾学院教师陈晓霞接到了她大学时期的老师、四川大学教授陈厚诚的一个请求:希望她能接手《李金发诗全编》和李金发文集的后续编纂工作。
陈晓霞在四川大学中文系读完了本科和硕士,长期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对李金发的诗歌相当熟悉,她也会在课堂上给学生们讲解李金发的诗歌。通常,她会在启蒙阶段选择适宜情窦初开年轻人的《温柔》来讲解,还能随口吟诵出其中的句子:“我/一切之征服者/折毁了盾与矛。”
但对于大众而言,李金发这个名字仍然是陌生的。这位原名李权兴的诗人、教育家、雕塑家和外交官,早在1976年就病逝于美国。从1925年出版第一本诗集《微雨》登上诗坛成名开始,李金发和他的诗歌就不断面临误解、批评,争议不断。他在新中国成立后移居美国,几乎不再有诗歌问世。
在20世纪80年代的文艺思潮中,李金发的诗歌再度被后人忆起并发掘出新的内涵。作为“象征主义”诗歌在中国的第一个传人,他不但影响了同时期的“现代派”诗人,也影响着20世纪80年代的“朦胧诗”,甚至连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都与李金发的诗歌有着紧密联系。
2020年12月,经过陈厚诚、李伟江、陈晓霞等人的努力,这本70多万字、1000多页的《李金发诗全编》在李金发诞辰120周年之际正式出版,让这位遭遇误解和冷遇的诗人的著作重见天日。
下死功夫的“诗怪”
多数人面对李金发诗歌的第一反应都是“难懂”,哪怕是受过文学训练的人。陈晓霞回忆,在编纂《李金发诗全编》的过程中,她必须要面对书稿里大量的法语、德语、英语、意大利语词汇,甚至还有日语、拉丁语和斯拉夫语。另外,李金发诗歌中还有大量的古文和生僻字,这些如同谜题的文字让她花费了大量的工夫去查询、请教相关学者,有时还要拿着放大镜去确认一些来自民国书籍中的文字,还要学会熟练识别繁体字。
一切要追溯到诗人的童年。李金发1900年生于广东梅州的一个农村家庭,父亲和兄长在毛里求斯经商,家教严格,因为家中需要一个读书人,他念完了高中,去香港学习过一段时间。在李金发杂糅的阅读经验里,有幼年旧式私塾里学会的典故,有当时流行的“鸳鸯蝴蝶派”小说,也有一定的英文基础。1919年,李金发到上海继续求学时,加入第六批赴法国勤工俭学的队伍,同批前往的名人很多,其中有后来成为共产党知名人士的李立三、徐特立和王若飞,比他晚几个月到达法国的还有他的同乡、巴黎美术学院同学、画家林风眠。
因为喜欢石像,李金发选择雕塑作为自己的专业。“金发”这个流传最广的笔名,也是源于一位异国金发女郎带他神游的梦境。学业之外,文学和西洋音乐逐渐吸引了李金发。他大量阅读了“颓废派”“象征主义”诗人的诗歌和浪漫派的作品。象征主义19世纪末流行于法国巴黎,以波德莱尔、魏尔仑、蓝波等人为代表,对丑恶事物的穷尽描写、朦胧的暗示和音乐性是这些诗歌突出的特征。李金发曾自述“受鲍特莱(即波德莱尔)与魏尔仑的影响而作诗”,而这个阅读趣味一直持续到他的晚年。到美国后,他也会捧起波德莱尔的《恶之花》阅读。
李金发自认为唯一性格优势是“极肯下死功夫”,对待雕塑、诗歌创作都是如此。1923年,在德国柏林游学的李金发将过去创作的诗歌编成两部原创诗集《微雨》《食客与凶年》,并将诗稿寄给国内的周作人,得到周作人的称赞。1924年年底他又编写出诗集《为幸福而歌》。1925年2月,李金发的《弃妇》发表于《语丝》杂志,当年11月,诗集《微雨》由周作人编辑出版,诗集广告称:“其体裁、风格、情调,都与现时流行的诗不同,是诗界中别开生面之作。”而《微雨》诗集中,开门见山的第一首诗就是著名的《弃妇》:“弃妇之隐忧堆积在动作上/夕阳之火不能把时间之烦闷/化成灰烬,从烟突里飞去/长染在游鸦之羽/将同栖止于海啸之石上,静听舟子之歌。”文白夹杂的风格给当时流行白话诗的文坛一次冲击。
在白话文、白话诗被大力提倡的20世纪20年代,在国外生活了很长时间的李金发并未受到国内“文学革命”的气氛感召,因此他虽然带来了新的思潮,作品独特,却无法彻底融入时代的洪流中。自李金发登上文坛之日,文学界批判他诗歌“难懂”的声音一直很响亮,比如,以《尝试集》亲力亲为创作白话诗的胡适称李金发诗歌为“笨谜”,其实就是一种批评。梁实秋指责他“模仿一部分堕落的外国文学”,左翼诗人蒲风批评他的诗“每篇都少不了几个‘之’字”。
不再写诗的后半生
依然有人愿意去开发李金发诗歌中的价值。1935年,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歌·导言》指出,李金发第一个把象征主义的文学手法带到中国:“他要表现的不是意思,而是感觉或情感;仿佛大大小小红红绿绿一串珠子,他却藏起那串儿,你得自己穿着瞧。这就是法国象征诗人的手法,李氏是第一个介绍它到中国诗里。许多人抱怨看不懂,许多人却在模仿着。”他还指出李金发的诗歌富于想象力,只是可能由于着急创造新语言,造成了阅读障碍。
1925年归国之后,李金发以雕塑、编译和教育为业,应蔡元培之邀担任过中华民国大学院秘书处秘书,在国立西湖艺术学院、广州美术学院任教,到各地制作名人铜像,还曾受邀到过宋庆龄家中。尽管与不少名人有交往,李金发依然保持了不合群的性格,加入“文学研究会”后和里面的人多半也不相识。但李金发有着真挚的爱国情感,抗战爆发后曾公开发文指责提拔过他的周作人“文人无行”,还曾写下大量“为抗战而歌”的、风格积极的诗歌在媒体发表。
1941年起,谋生艰难的李金发不再发表诗歌,为了追求外派的优厚待遇,他入职当时的“外交部欧洲司”,并于1945年被派到伊朗上任,后任驻伊朗大使馆一等秘书,两年后转为驻伊拉克大使馆代办。1951年,工作上不如意的李金发决定全家移居美国。到了美国,他先经营农场养鸡,后做服装生意,都不成功,最后还是回归本业到雕刻公司上班。其实他26岁出版《为幸福而歌》后,李金发作为象征主义诗人的生涯基本就结束了。在晚年回忆中他提到,他觉得象征派的时代已经过去,“找不到一条正确的道路,觉得有自欺欺人之嫌”,生活压力也消磨掉了他的灵感。晚年,他在香港、马来西亚的杂志上发表的散文也多是一些回忆文章,年岁再大一些后,他连散文也懒得写了。
新中国成立后,曾为国民政府服务的李金发的诗歌在大陆几乎销声匿迹,只在一些文学课本中由于向西方学习的风格而被斥为“逆流”。他的作品在港台地区也只是私下流行,唯一一次出现,是在20世纪50年代台湾“现代派”诗人引发的论战中偶然间扮演了“靶子”:1959年,在大陆时曾评论过李金发诗歌的苏雪林突然批判李金发诗歌是“象征诗的幽灵”,在台湾传了无数徒子徒孙。对于这一切,身在海外的李金发没有回应,只是在1973年,在写给台湾诗人痖弦的《答痖弦先生二十问中》提到,别人说他的诗看不懂,他是满不在乎的,只认为他们浅薄。
“80年代”后重新被挖掘
改革开放后,自“五四”以来一直被打压的“现代派”再度浮出水面,包括“朦胧诗”在内的新诗派不断涌现,学术研究空间的拓展给李金发诗歌的重见天日提供了机会,一些知名学者努力将李金发“发掘”了出来。
北京大学教授孙玉石在研究鲁迅的《野草》时,感到《野草》中的文章可能对于象征主义有所运用,而研究中国的象征主义必须重视的诗人就是李金发。孙玉石从1981年9月开始为学生开设“李金发与初期象征派诗研究”课程,希望更多的人理解诗歌中的内涵。1990年,他在《中国现代诗导读(1917—1938)》一书中使用一个章节的篇幅鉴赏了《弃妇》,认为李金发的作品弥补了新诗诞生之初“意象的新颖与繁复之缺乏”的缺陷。此外,北京大学教授谢冕在1993年出版的《新世纪的太阳——二十世纪中国诗潮》一书中提出,李金发“更为突出的贡献,却是公开、勇敢地把西方情调和异域的艺术方式引进到刚刚自立的中国新诗中来”。
到这个阶段人们才发现,李金发的诗歌在大陆30多年来没有任何出版。而成都作为在1986年首先举办“中国诗歌节”的城市,自然成了诗歌出版传播的重镇。四川文艺出版社总编室主任周轶介绍,1987年,刚刚成立两年多的四川文艺出版社穷尽了他们能收集到的所有资料,出版了《李金发诗集》,这本诗集可以说是当时国内出版李金发诗歌作品中“最厚、最全的一本”,有800多页,如今的《李金发诗全编》内容也是部分建立在这本书的基础之上。
四川大学教授陈厚诚在1985年前后研究“20世纪中国文学与西方现代主义思潮”话题时,开始接触李金发的诗歌,他也感到李金发在中国新诗历史中是一个绕不开的诗人。从那时起,陈厚诚开始积累李金发的资料,并与其他学者和李金发在美国和故乡的亲属都取得了联系。1995年,陈厚诚撰写的李金发传记《死神唇边的笑——李金发传》出版,这本传记至今仍是研究李金发生平和作品的最详尽的资料之一。
20世纪90年代,陈厚诚与中山大学教授、研究粤籍作家的李伟江产生了合作编纂《李金发诗全编》和文集的想法。2000年10月,广东梅州举办了“林风眠、李金发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暨学术研讨会”,会上,李金发被确认是引进法国象征派诗歌的第一人,而由于象征派是现代主义文学思潮中的第一个流派,所以李金发也被称为“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先驱”。会议召开后的第二个月,李伟江教授因病去世,对李金发的研究工作转移到了他的女儿李桃手中。
那段时期,不断有出版社表示出对《李金发诗全编》的兴趣,但由于需要自筹经费,李桃、陈厚诚均出国定居等原因,这套书的出版工作仍未进行下去。一直等到2016年,陈厚诚决定将他和李伟江共同收集的《李金发诗全编》的所有资料,和未来诗集、文集的编纂事项交给在四川生活的学生陈晓霞执行。2017年,四川文艺出版社决定在1987版《李金发诗集》和现有研究资料的基础上出版《李金发诗全编》,四川文艺出版社总编室主任周轶联系到了身在美国的陈厚诚,得知他拥有李金发作品的出版全权授权书,终于定下了此事。
因为老师的托付,2016年至今,陈晓霞一直在书房中与这堆与李金发相关的资料朝夕相伴。她记得,刚把这些资料带回宜宾时,几个行李箱都装满了,还弄坏了一个拉杆箱。
如今52岁的陈晓霞依然和年轻时一样喜爱诗歌,自己也会写诗。尽管她课堂上所讲的李金发诗歌对于十八九岁学生们而言仍有些晦涩,但她想,哪怕学生们只能读懂其中的一个片段,也比什么感受都没有要好些。她用自己喜欢的李金发的《有感》解释象征主义诗歌所表达的复杂而微妙的生命感受:“‘如残叶溅血在我们脚上/生命便是死神唇边的笑。’我们也许都有过这种经历,但你可能不会有这种对生命的感觉:生与死唇齿相依,好像红叶里面还有生命,像人的血管。这样的诗句我是非常喜欢的。”
(实习生 徐盈 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