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达娱乐|《散文百家》2022年第12期丨张佃永:大地的 “木头腿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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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有了那辆车,爹娘犹如长了新腿脚。

车是一个有点木工手艺的亲戚帮着做的,要价低,但工夫费得多。他做工更主要是为了有饭吃,磨蹭不说,做出来的车子,几乎跟他本人一样笨拙,走起来“嘎吱嘎吱”直响。但这并不影响爹娘对它的珍爱。牛车对爹娘的意义,不仅只是重体力活儿的帮手,更是一种卑微的体面。

牛是联产承包责任制时分到的,确有些老了,村子里所有的人家都不愿分到它,七弯八拐的,它便到我家落了户。老牛性情温和,走路是慢了些,却不会动不动就尥蹶子发疯。这正适合爹娘的性情。

爹套好牛车后,招呼一声娘,娘踮着小脚慌慌地出门,小心地把盛水的瓷茶壶放在一个已经褪色的头巾上搁稳,再把锄头、镰刀、麻绳、箩筐一股脑丢在车上,爹坐一头,娘坐另一头,在朝阳下沿着一条林荫路慢悠悠地出发。他们去劳作,从事注定了的生活。

春天,大地解冻以后,他们把种子、肥料拉到地头喂给大地。秋天,他们再郑重地把从大地肚子里生出来的莜麦、胡麻和土豆拉回家。然后,该碾场的碾场,该脱粒的脱粒,该储存的储存,粮食人吃,莜麦的秸秆、萝卜的缨子就是老牛整个冬天的饲料。

以前从地里拉回庄稼时,驾车的是爹。刚收割的莜麦茬地里,依然是暄软的,爹娘的腿比暄软的土地更软。装一车刚割倒的庄稼,爹在前面拼命拉,车辕上的绳索勒进肉里,娘在后面拼命推,紫红的脸憋得紫黑。走不了几步,车轮就陷在松软的土里,满头大汗的爹骂着同样满头大汗的娘,说是庄稼装得多了,赌气扔下一些,好不容易出来,再装上,已是日落时分。

在城里,日落是一种时间,标志着一种繁华落幕。而在村子里,日落是一幅风景,红彤彤的晚霞射向半个天空,牧归的牛羊浩浩荡荡地从太阳落下去的地方涌来,与刚刚收工回来的人们融合,整个村子立刻为之喧闹起来。喧闹里也有爹娘,他们用手脚和汗水装点了风景,却不是看风景的人。他们无暇欣赏这样的风景,因为他们的腿脚已经酥软到几乎迈不动步子。

我们劝爹娘不必再为生活拼命。家里的那点薄田,投入再多的辛苦也难以收获更多的惊喜。但爹娘觉得,他们还拉得动家里的生活,而且,在地里,他们才能找到生命的意义。劳累于他们,已然算不得消耗与折磨,而被当作一种天经地义。

但他们都已先于那头老牛承担不了重活儿了。万物有灵,老牛拉着车,拉着爹娘在家与地里往返,已经成了习惯,慢慢悠悠,却气定神闲。爹知道老牛的好,每天晚上,他总是先把老牛妥妥地安顿好,才躺在炕上,让僵硬的腿脚舒缓过来。

好在,从家里到地里,甚或是草滩,都不算很远。恒达

爹却以为,有了牛车,甚至可以体面地到更远的地方。那一年,他和老牛一起走了很远的路,因为我要盖房子。

2

我原没有盖房子的计划。那时候在县城里盖房子,面临的不仅只有钱的缺口,还有办理宅基地、购买原材料都需要批条子等难以过去的坎儿。这都是我不曾具备的。

婚后的住处,是我在经历了几天奔波却租房无望之后,妻子的一个远房亲戚出于同情把自己刚刚腾开的公产房暂借给我们的。这让我喜不自胜。房子低矮,进门时需要躬下身子,家里的窗户与外面的马路等高,总有一种被人一脚踹了玻璃或者半夜里突然有一条狗、一头猪莽撞闯入的担忧。但我的安心与担心都属多余,房管所的人在我搬入居处的当天中午来撵人了,那人很果断地告诉我,我不能住下,必须尽快搬走。那时,我刚刚把一只风箱、一口锅安好,跟新婚的妻子热了点从家里带来的饭吃。听到这个消息,只好反复央求来人宽限些日子,而那些刚咽下的饭只想顶上来。

再托人租房,都因为我是老师而无果。我得盖房子。这是被逼之下的冲动,也是别无选择的无奈,哪怕明知,盖房子于我而言简直是难比登天。

但人一旦下了决心,再难也难不住的。我竟然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在一条无人居住的小沟里找到了一片地方,又辗转托人,买到了一些主要的建材。

盖房子是大事,爹把家里的生活留给娘,他来帮我操持拉石头、脱土坯、挖地基、垒墙等等所有泥工、木工的事,夜里,就陪我在那条黑黢黢风凄凄瘆人的沟里照看物料。

房子是三间,但我买到的椽檩只够两间的用量。或许再等些时日,会有一点办法,但一天天垒成的墙体,如箭在弦上,让我因为山穷水尽而心急火燎却又尴尬异常。爹的尴尬似乎更甚于我,夜里在沟里下夜,甚至无暇去感觉瘆人的风声和秋夜的凉意,忧郁的目光与寂寥的星光对视。白天,他闷头干活儿的神情中露出焦虑。

那天,他突然说:“我回去想办法!”那是刚刚黎明的时候,我说,椽檩不够,我们就先完成两间。爹叹口气,那剩下的一间,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盖成了。太阳升起的时候,他让我送他到车站。直到汽车发动,我的心里也没底,我不知道,爹会想出怎样的办法。

两天后,爹来了,赶着他的牛车,车上拉着满满的椽檩。我一惊,从家里来县城,近40公里,那头老牛得行走一整天时间。再看那些陈旧的椽檩,我更惊讶。爹喃喃地说,家里只剩下他和娘两个人,用不了三间房子。

爹把老家的房子挑了一间!

那是他和娘拼尽了力量才建起来的房子。每一年,他都会带着我们,推着手推车,从很远的地方挖碱土回来,把房顶抹一遍。我们兄妹几个如果有谁去房顶跑跳,都会被他吼下来,甚至会被他在屁股上狠狠踹上几脚。恒达

我建成了自己的房子,心里却烙下了伤痕。每次回老家看到被爹挑了屋顶又用树枝、胡麻柴搭起来后从上面射下来的阳光,都会感到,那光芒如针如刺,深深地穿过我的心房。我贫穷却快乐的童年,随着屋顶的散落被撕成无法还原的碎片。

3

娘第一次到我家是女儿要过满月的时候。县城比老家的村子大了太多,那是她到过的最大的城市,也是一生最远的行程。从进入县城起,娘便感觉转向,不知东西南北,平时,她不敢走出那条小沟,怕回来时找不到路。我下班回来的时候,甚至常常发现,门是从里边被娘反锁着的,我家的位置太偏僻。看孩子,让娘每一天都提心吊胆。

再就是做饭。每次从一个小木柜里放着的一点白面、大米或莜面中倒出更少的一点,娘都小心翼翼,生怕用力大了,就会把那些粮食清底。自然,她吃得也更少,一来给我省着,二来也少上一次厕所,免得外面不安全。

我的口粮问题,成了娘放不下的牵挂。家里总会装些白面、小米和土豆,灌一小桶麻油放在那里,以备我突然回去时或者有熟人给我捎来。

村子不通车,让人捎来的可能很小。我知道娘的记挂,一般每隔一两个月,就回去一趟,我有粮可吃,娘心里才踏实。

后来的一段日子,我带女儿回去时,娘就忙活一天,到晚上临睡时,也都要做些吃的给她。女儿悄悄跟我抱怨,奶奶是怎么了,我本来吃不下,怎么总是要我吃啊!

我希望她尽快长大。生活中好多以前的事情,需要在成熟后回头思量。经历得多了,才会知道,每一个寻常的日子里,都隐藏着艰辛。

午后的一场雨,让心头的郁闷变成焦躁。家里的粮食已经告罄,我不知道回去后该吃什么。走到回家的沟口发现,雨水的冲刷让这里崎岖不平且布满了石块、杂滓,我的心绪也更坏了。

我竟然看到了爹。他的牛车站在没有遮挡的雨幕中,他蹲在牛的身旁,全身已经湿透,雨水顺着他的白发从头上点点滴落。显然,他早就到了,却没有其他找到我的方式,只有等我。看到我,爹很高兴,赶紧起来让我开门,他从车上抱下一袋被塑料布紧紧包裹的面粉。为了这一袋面粉,他把自己年近七十的身子交给了雨水。他说,等不到我回去拿,娘心里着急,趁着现在还没开镰收割,有点空闲,赶紧过来。他顾不上换上干净衣服,卸了车,拉着牛去房后的坡上放牧了。他心疼老牛,整整一天,它都没有吃草和喝水了。其实,他这一天,也只在路上吃了几口从家里带的莜面饼。

4

衰老之间的惺惺相惜,让爹娘与老牛在朝朝暮暮的温暖与平淡中相互依赖,一起慢慢行走。爹也有一条皮鞭,就放在车上,有时候也扬起来,但那鞭子只形同于犁地碾场、爬坡上梁需要奋力的指挥棒,从没有落到过老牛身上。而老牛与爹的默契是,只要看到爹扬起鞭子,便倾尽全力。甚至,从爹坐在车辕上的声音和动作也能感受他的松弛与紧张,急匆匆或者慢悠悠地把他们拉到地头。甚至更远的地方。恒达

那天,爹把多余的一点粮食装好,到10公里外镇上的粮库。卖粮和卖猪,是家里主要的收入渠道。夜里吃了好多的青草,早晨又喝足了水,老牛也养好了劲头,一路在朗日清风中不慌不忙,悠悠闲闲,顺利地拉着爹到了粮库,卖了粮食,准备返回。

一辆狂飙的摩托车呼啸而过,老牛突然受惊,挣脱缰绳狂奔。车辕是榆木做成的,笨重却结实,突然触地也没有折。爹的腿被别了一下,痛得却不轻。

老牛奔出几十米,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不知所措却定定站立。当不顾疼痛的爹一瘸一拐追过来时,它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等待惩罚。爹扬起了手中的鞭子,却终没有落下,他看到了老牛眼里的惊惧。老牛乖乖地跟着爹返回,在惊魂未定中重新拉起了车子,与同样惊魂未定的爹一同回家。

吉人天佑。爹的腿竟然没伤到筋骨,休息了几天便好了。那是上天的体恤。

老牛却在老去。它反刍的节奏越来越慢,卧下后挣扎着起来时,显得有些艰难,它用越来越凸显的脊骨和更加慢悠悠的步子告诉爹娘,它支撑的力量在衰竭。

怎么处置老牛,成了让爹娘伤脑筋的事。留下来看着它一天天老去,心里难受;卖出去让它到别人那里受苦或者直接进了屠宰场,同样残酷。这让他们拿不定主意。

爹的烦躁写在脸上。吃饭的当儿,就推开碗筷,趿拉着鞋出去看看老牛;半夜里睡着睡着,便爬起来披衣出去,粗糙的手在老牛头顶摸来摸去。铡草的时候,把莜麦秸铡得碎碎的,又怕带了土,喂给老牛的时候都要用筛子过一下。牛吃不下,他也吃不下。

最终,老牛还是被爹卖了,毕竟,那是家里最值钱的资产。那天,爹早早起来,给它吃饱喝足,又给它全身擦了一遍,让它的皮毛看上去更柔顺些,然后,在娘的悲切中拉走了它。那个看上去忠厚的牛贩子,让爹下了决心把牛卖给他。至少,他的手里没拿皮鞭,眼下老牛不会受到皮肉之苦。它拗着不肯跟那人走,但缰绳在那人手里,它是无奈的。以后的命运,想必依然只有一个归宿。

爹好几天都闷闷不乐。晚上,他把一抱一抱的莜麦秸赌气似的塞进灶膛烧炕,莜麦秸喘不过气来,“呼”地喷出一股浓烟,并霎时燃烧,火光中映出爹铁青的脸色。夜里,他和娘依然习惯性地醒来,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娘望着黑洞洞的房顶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它怎么样了。爹不吭声,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恒达

爹把所有与老牛有关的东西——缰绳、牛鞍、皮鞭等,全部堆在牛圈,一把锁锁了,把关于老牛的记忆封存在那间屋子里。他们从此也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再没有走出那个村子。

张佃永,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拥抱心灵》《让心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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