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达平台|《湘江文艺》2022年第1期|宋长征:化身为鱼(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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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长征,山东省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散文》《天涯》《文艺报》《啄木鸟》《读者》等报刊,连续多年收入年度文学选本,多篇作品被《散文选刊》(上半月),《散文·海外版》等转载。著有乡土散文集《住进一粒粮食》等多部。获山东省第三届泰山文学奖。
化身为鱼
文/宋长征
风吹着,海边的风有些粗粝,这是我第一次面对大海,面对无边的深蓝。没有人,白色的鸥鸟在旋转,俯冲,从水中衔起一只无辜的小鱼,向远处飞去。到底谁才是无辜者——潮汐涌动,一次次将身单力薄的游鱼、贝类冲向沙滩,而后毫不负责地渐渐退去,直到剩下那些孱弱的挣扎的生命。它们有的会钻入泥沙,等待下一次潮汐;有的只能巴巴地在沙滩上守候,直到一个孩子或者赶海的渔夫,将他们收入篓中;有的变成了鸥鸟的食粮,决绝的眼神最后忘望了一眼起伏的海面,终止了生命的旅程。
而我的旅程刚刚开始。春节的某天,三哥说,要给我介绍一个渔船上的活,不累,有熟人,有稳定的收入。我信了。陶老大的家离我们家并不远,走过村前那条小河,穿过田野,越过两三座村庄,就到了。酒过三巡,饮至微酣,陶老大并不质疑我的身板,发硬了的舌头说起在海上游荡的日子,他们家弟兄三个,他和老三每年往返于家乡与辽东湾之间,老二已经入赘当地,并置办了一艘小船,自己在风浪中讨日子。黑红的面颊,老大和老三都是,这也是我不久将来的模样。没有过多寒暄,因为远房亲戚的关系,我硬着头皮称陶家老大和老三为叔,他们好像也乐于受到这样的尊崇,在以后的日子里,把我视为一个年龄与之相仿的晚辈,一点点教会我如何在颠簸的船上生活。恒达登录
绿皮车在呼啸中向北行驶,这次旅程对我来说构成了人生中的很多个第一次。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乘坐绿皮火车,第一次见到了大海,第一次在面对家乡之外陌异的面孔种种时,所产生的羞涩与惶恐。火车在行进,在穿越隧道时发出巨大的轰鸣,那些陌异的面孔挨挨挤挤,过道里,座位下,以及厕所狭小的空间都挤满了人。
这是1990年代初的春天,已经有很多人开始离开家乡去远方讨生活,贫瘠的土地,平原上每一座村庄都长着似乎相同的模样,门前拴养着牛羊,年迈的父亲或母亲,在破旧的柴门中出出进进,低矮的草垛,象征着农业社会固守不变的身影,他们看不到方向,甚至不能理解延续了千年的农耕生活,为何到了现在仍旧不能解决温饱问题,而只能选择在贫寒的光景中苦熬。辍学之后在窑场劳动的阴影,仍然驱之不散,我那一个看似果断的决定并未给家庭带来多少本质上的改变,无非是多了一个劳动力而已,无非在土里刨食时多了一双无望的眼神……有人在过道里抽烟,戴大沿帽的乘警手里拿着一根塑胶警棍喊叫、恫吓,没有人应声,只是在原本挤压的基础上,给大檐帽让开了一个细细的过道。他在盯着我看,在我躲闪的眼神中似乎有了什么惊人的发现。来,跟我到乘警室来。我便沿着那条细细的过道跟他挤进了一个烟雾缭绕酒气熏天的狭小空间。他在喝酒,血红的眼珠子露出一股陌生的凶相,叮当作响倒下的啤酒瓶子,碟子里残余的几粒花生米,在绿皮车拐过一处山腰时微微颤动。我挨了一脚——毫无缘由的一脚,而后被那个醉酒的大檐帽搡出乘警室,重新混入沙丁鱼般的人群之中,重新向着陌异的面孔,陌异的大海飞奔。恒达登录
我需要重返往日现场,才能找到那种面对陌生场景时所产生的好奇与空旷。船主,一个瘦小精干的老头,在打量的眼神中似乎还满意,典型的北方院落,院子里放满了各种渔具,就连低矮的地下室里也是拖网与缆绳,开海的日子尚未到来,我们需要在船坞里待上一段时间,才能在猎猎的海风中拔锚启航。北海,我在记忆的版图上搜索这样一个明媚的名字,无奈思绪中全然是当时的阴郁与荒芜。岸上,裸露的石头搭建的房屋,小卖店,渔具店,褪色的幌子在风中招摇的小饭馆,还有一些暧昧不清的所在,有穿着艳丽的女子稍一露头,便被腥咸的海风挤了进去,一个被迎送出门的汉子似乎满足地点燃一支烟,踏着通向渔船厚厚的跳板,咚咚咚,船体发出空荡荡的回声。恒达登录
船,到处都是船的身影。有被遗弃的船的遗骸,龙骨上吸附的贝类已经失去生命的迹象,某处的断裂,似乎在风中讲述着一场可怕的灾难,它们,仿佛成为时间的遗址,或者一处突兀的坟丘,无人管理,也无人光顾,只在一日一日的时光剥蚀中渐渐老去,而后腐朽,化为一把烧柴。有刚刚建成的新船,高高伫立在沙滩上,一条长长的拖痕,证明船主刚离开不久,这是他新筑的海上家园,是捕捞渔获的希望所在,是寄托了全家人或者一个捕鱼世家深深期待的承载物,之后将是出没于浪涛之中,在满怀憧憬中离开,而后是满怀深情的守候,守候平安归来。
船坞才是渔船的集散地,涨潮时,一浪接着一浪,水平线慢慢上升,将巨大的船体托举,鸥鸟翩飞于桅杆之间,刚刚换上的鲜红的小旗子在风中发出碎响,天线与雷达,捕捉对方的回声,也将自己的声音传送出去,就构成了渔民与渔民、渔船与渔船之间简单的信息网,有风或无风,有无海上巡警的出现,鱼市上的行情,包括一些流传往来的荤段子,成为海上生活不可或缺的通讯工具。我站在甲板上久了,这时潮水已经平息下来,陶老大和老三沿着船舷跳上了另一艘同村的渔船,去和安徽来的老友喝酒叙旧,我便一个人沿着长长的海岸线行走,在一处黧黑的礁石上坐下,看鸥鸟飞起,看海平线隐隐约约,暗红的日头忽隐忽现,像是命运阴晴不定的隐喻。恒达登录
我深潜于海底,甚至能触到松软的泥沙。这时已是秋天,粗略算来,我已经在海上生活了半年。
船上总共八人,船主的大儿子,二儿子,和两个姑爷,再就是我和陶老大兄弟两个。最难捱的日子已经过去,我在最初上船时吐了个昏天黑地,能感觉到苦涩的胆汁滋味。还好,这样的情况并没持续太久,陶老大和老三也对我帮助有加,教我练习打结:猪蹄扣,鲁班结,平结,丁香结,缩帆结——虽繁琐,但机械,并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生活也是机械的,因为潮汐的关系,出工并没有固定的时间,常常这边还没睡去多久,船长兄弟已经咚咚踏上甲板,接着是轰隆隆的发动机声,陶老大拔锚的声音,把铁锚重重地撂在甲板上,一缩身钻入低矮的船舱。
这是我们休憩的地方,一盏摇晃的白炽灯泡散发出幽幽的红光,身下是哗啷哗啷的水声,这些渗进船体的积水需要及时排出,要不会因摇荡而打湿棉被。即便如此,船舱中也是那种年深日久的潮湿,且发出淡淡的霉味。头顶着的木板隔壁,便是轰响的发动机,相当于一艘船的心脏,搏动,轰鸣,巨大的力量经传动轴传送到旋转的风叶,推动船体在无边的黑暗中前行。白天还好,每个船员站在各自的位置,船老大在与各个出航的渔船交流之后,通知下网,连绵的绳索,长长的渔网,被细索拴系的白色浮漂掷入海中,相连的竹竿上的小旗子在风中飘动,连成长长的网的封锁线,将落网之鱼,捕捉,打捞。那些在甲板上跳跃的蟹类、虾类,张牙舞爪,却无奈失去了逃跑的机会;那些肢体柔软的软体动物——海兔和章鱼,徒劳地伸缩着触角,钻进甲板缝隙,却又被生生拽了出来;那些跳跃的,或者已经翻白的鱼类,胀鼓鼓地张开眼睛,瞬间进入另一个世界。恒达登录
由雅克·贝汉导演的《海洋》纪录片中,身体巨大,凶猛的鲨鱼深陷渔网的囹圄,尽管极尽挣扎,仍未摆脱被捕捞的命运。它们是海中的猛兽,却在人类面前沦为砧板上的牺牲,背鳍、腹鳍和尾鳍被生生割下,然后被丢入海中。鲨鱼在下沉,失去翅膀的灵魂眼中布满哀伤,鲜红的血染红了海水,这一切都是寂静的,而在这寂静中深藏着无情的杀戮。关于辽东湾的捕捞,在进入密集打捞期之后所有的鱼类几乎濒临绝境,后来的很长时间,船主们不得不去往更远的地方,才能有所收获。渔网,我之所见,几乎是欲望的代称,密集的网眼,有人发明出带有拖兜的渔网,即在网底连缀起一条窄窄的网帘,这样捕捞上来的渔获会更多,个体也会更小。或许,有关渔民将弱小的鱼类捕捞上来,重新丢入海中的事情,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传说,我的目之所及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心怀悲悯,将之放弃;相反,会任其挣扎,死去,在上岸后沦为小杂鱼被廉价卖出。恒达登录
夜晚是漫长的,我们从潮湿的船舱中钻出,穿上防水衣裤。星光寂寥,渔火星星点点散落在各处,海水拍打着船舷,犹如夜曲,其实并没有那么美好。我们需要逆着方向,将撒下的渔网拔起。拔锚机启动,拖曳着渔船前行,在闪烁的灯光下,每个人脸上都呈现出一副倦容,哈欠传染似的长长传出,一张张渔网被收起,倾倒出或多或少的渔获。如果还算满意,接下来就会返航,在船坞,大大小小的生鱼贩子在焦急中等待,拥挤着爬上甲板,吵嚷,敲定价格,售出,而后船老大一家人在夜色中回家,我们重又钻进船舱补觉。若是渔获并不满意,对讲机中的声音起伏,好像每个船上的船长都在咒骂,怨责,结局就是突突开往一个更远的地方,趁潮水未落之际再次布网。
这样的日日夜夜是繁复而枯燥的,我只有在某个白天的休憩时刻,才能坐在舱板上眺望远处,海面起伏,鸥鸟绕着渔船低飞,伸手丢出一只死去的小鱼,它竟然能准确地接住,吞咽之后,送你一声徘徊的低鸣。劳动与压榨,仿佛从来无止无休,很多船员因为不满所付出的劳动与收获不成正比,而选择跳到另一家船上,得到的无非是另一种盘剥:一个人必须干更多的活,出卖更多力气。下半年,和我们同船的老三就去了西崴子一家船上,这条船也便只剩下了七个人,倒也能支撑下来。经过一年的历练,我已经从当初的生涩变为熟练,拔锚,放网,也能独当一面。几千块钱,我知道这是我近乎一年的劳动收益,接下来需要更为熟练,直至变成一个真正的水手,才能和狡猾的船家讨价还价。但我并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在枯燥的海上生活中逐水起伏,演变为一个浑身散发着腥臭味的异乡渔夫。恒达登录
事故发生在秋天,渔船在落潮时搁浅,且被遗落的旧渔网缠住了螺旋桨,船老大加大油门,怎么也冲不出这片有些黄浊的浅海滩涂。说浅,只是相对于吃水的深度,当我腰系一根粗重的缆绳潜了下去,才发现并不像想象的那般容易。潜水,更像是一种具有幻象的现实行为,我生长在老河滩上,我的身体内有鱼的基因系列图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学会了游泳,从桥上一跃而下,深深潜入水底,我模仿一只在淤泥中缓慢行走的河蚌,努力让身体在摇摆的水流中站立,行走。我从河的这边潜入,过了许久,从河的另一条岸上钻出,甩甩湿淋淋的头发,母亲这时已经紧张得脸上发白。我仰泳的时候,和天上的云朵一起在水中漂移,一架飞机轰鸣着掠过河的上空,甚至能看到翅膀上清晰的图案。而现在并非炫技的时刻,当船主一家人你看我我看你,也不能做出决定由谁下去解决问题的时候,我蠕动着嘴唇说,我可以试试。我在水中睁开眼睛,除了一片灰蒙蒙什么也看不见,游鱼贴着身体,凉而滑的感觉通过毛孔传递到大脑,我知道,或许没那么危险,一手拿着菜刀,一只手扶着船体缓缓下潜,我要找到螺旋桨的具体方位,方可手起刀落,砍断缠绕的渔网。第一次下潜失败,当我触摸到螺旋桨的叶片时,体内的氧气已经不足以支撑接下来的动作,哗啷,浮出水面,面前是一张张焦急、期盼的脸,想要询问却并没有急切地开口。我扒在船舷上,抽了一支烟,说渔网可能已被螺旋桨熔化。恒达登录
潜水憋气的过程与濒临死亡时的感受大略相同,无边的、从四周挤压过来的水,似乎想要炸破胸膛,血液迅速洄流,心脏急剧跳动,缺氧的大脑仿佛瞬间空白,身体里的灵魂,似乎就要挣脱肉体的枷锁,冉冉飞升,去向一个近乎天堂的所在。那天,当我潜水数次终于割断螺旋桨上熔化的渔网时,躺在甲板上很久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脑子里的星星散去,眼神恢复了常态,剧烈跳动的心脏渐渐趋于平缓。我能看出船老大略带感激的目光,也能看出陶家兄弟的关切。他们说,你可以回舱底歇息了;上岸,作为褒奖,船老大请了一顿酒,甩给我一条红梅烟。恒达登录
从北海渔村到盖州市二十余里,说市无非是原来的盖县县城,公交线路一端通向大海,另一端通往小城的腹地,沿着229省道,穿过辽沈高速路口,几十分钟也就到了。这是秋季趴风的时间,多风的天气让渔民不敢冒险,也有胆子大的,我手上有一本刚上船时渔政部门发给的《船员手册》,上面详细记载了一些因风暴失事的渔船。就在不远的杏树沟村,船上五个人,船老大和他的儿子、姑爷,在一个风大浪急的日子出海,没能按时返回,且与同行的船只失去了联系,他们卸载了渔船上的配重,但仍没能逃脱葬身海底的命运。大海渐远,鸥鸟的鸣叫声渐远,有多久了,我只随身带了两本唐诗宋词,已经翻得破破烂烂,这次去县城,无非是想淘买几本想读的书来。还好,在打问之后找到了一处旧书市场,一本王充的《论衡》,一本沈阳鲁迅美术学院出版的篆刻书法教程,还有一本,是1963年出版的《老人与海》,其他的什么已经忘记,我还添置了一只军绿色背包,用来盛放书籍,当我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包出现时,他们的脸上好像现出了几分揶揄和鄙夷:“这是想考大学吧?”我并没有回答,只是报以浅浅的一笑,我知道在后来那些枯燥的潮涨潮落里,这些书曾带给我多少慰藉。恒达登录
生命起源于海洋,地球上的海洋面积约为3.6亿平方公里,远远大于陆地,按照化学起源学说,由于原始大气中没有氧气,因而高空中也没有臭氧层的阻隔,紫外线直射到地球表面,加之天空放电、火山爆发所释放的能量,以及陨星穿透大气层时所引发的冲击波等而形成的能量作用,致使空气中的无机物经过复杂的化学变化,转化形成了一些有机小分子物质物,随降雨汇入海洋,经历上万斯年,小分子转化为大分子物质,如原始蛋白、核酸,从而构成相对独立的体系,拥有了个体增殖和新陈代谢,也就意味着生命在原始海洋中开始诞生。
我不能详细解释自己的命运从何开始,也不能阐释出作为人的个体是在如何复杂的激变中诞生与成长,但我在冥冥中感知到世间的命运与水和海洋之间一定有着某种不可割裂的关系。
《老人与海》中那个叫圣地亚哥的老人,大多数时间生活在一个叫作哈瓦那的小渔村,他不肯屈服老去,不肯屈从于时间从他的体内一点点将力量剥离,少年马诺林象征一种新生命的延续,圣地亚哥每天从黎明醒来,仿佛看见命运之光在遥远的海平线招手,他要扛起面袋做的风帆,他要驾驶自己那艘破旧的小船,迎着斑驳的曙光启航。而生活在辽东湾的这些渔民也是,他们自幼看着自己的祖辈、父辈,离开家,离开平静的海岸,向远处进发。这是属于他们的命运里程,一旦从母体降生,便与这片海签下一生的盟约。而我们不是,我们是来自陆地、平原上的族群,在像海一样宽广的土地上耕耘,收获着谷物与活命的食粮,只是一种机缘,让我从大陆的腹地风尘仆仆而来,奔赴海洋的怀抱。我们是海洋的匆匆过客,体内的浪涛回荡着土地与麦浪的交响,即便梦里,也会在狭窄、潮湿、低矮的船舱中醒来,腥味中夹杂着一缕麦子的清香。恒达登录
尽管如此,我还是听见了来自海洋的召唤,体内与鱼类相仿的基因开始苏醒。四肢,仿佛具备了鳍的功能与力量;呼吸,仿佛有了腮的翕张和吞吐,将海水中稀薄的氧气吸入胸膛,而后借助水的浮力,向命运的更远处游去……
圣地亚哥在无垠的海上漂流,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走得太远,不能和那个叫作马诺林的孩子说说话,只有自己,只有一艘破旧的小船,和鱼线那头拴系着的一条未知的大鱼。白天,老人似乎看见大鱼跃起的模样,衔着鱼线,似乎想要做出最后的搏击。但分明是徒劳的,人的命运也是如此,被一根无形的线索在默默牵引。他想起自己在非洲海岸的日子,想起梦中勇猛的狮子,想起年轻时和他人掰手腕时沉默的对垒,力量来自隐忍的体内,谁坚持的时间更为久长,谁就能成为胜者。而这一次,年迈的圣地亚哥好像失去了信心,他的有力的左手,已被鱼线勒出血痕,时间久了,只有麻木,感觉不到疼痛。夕阳淡落于海面,起伏,跳跃,在做最后的告别,老人掷出手中的鱼叉——他知道时机已经到了,那条巨大的大马林鱼终于失去了挣扎的力量,眼中发出哀求的神色。仅仅是一瞥,锋利的钢叉刺中大马林鱼的胸膛,博弈宣告结束。恒达登录
我也在寻找属于自己的远方,和另一条渔船上的小安徽在一起喝酒时,已经是第二年秋天。一同到来的,还有我的另一位发小,有关他的故事,我会在另一篇文字中提及。发小去了西崴子的一家渔船上,我还留在原来的船上,工资虽然涨了一些,但仍然赶不上陶家兄弟和小安徽。风很大,挨挨挤挤的渔船停泊在船坞里,像是一群受难避风的兄弟,划拳,喝酒,小安徽撸起袖子的手臂上,有隐约的章鱼模样在生成。起初我是不相信的,以为不过是他逃避喝酒的借口,小安徽说对章鱼过敏,一旦吃了之后身上会生成很多小章鱼的模样。一开始是类似青筋的条形细纹,接着连缀成触角的样子,渐渐,一个个小型章鱼在皮肤上出现,蜿蜒,游弋,像是聚集在一片白色的沙滩之上。我后来做过很多次有关章鱼的梦,那些柔软的触角,有力的吸盘,紧紧附着在皮肤上,潮水渐渐退去,而我始终不能躲过章鱼的缠绕。恒达登录
喝醉了的小安徽已经无所顾忌,光着膀子任凭青色的章鱼在胸膛上,胳臂上蠕动、缠绕。他说起自己的兄弟,一个和我年纪仿佛叫山林的青年。那一年也是秋天,渔船在夜色中航行,船老大一嗓子喊醒在船舱中沉睡的人,下网了。山林第一年上船,对渔船上的各种技能尚不太熟悉,船在高速行驶,小安徽负责抛锚,山林负责下网,所谓下网,就是在每一只锚抛入海里之后,捋顺渔网上面连缀的缆绳,不知是跌了一跤,还是山林自己不小心,缆绳缠住山林的一只脚被甩了出去……救上船之后的山林已经停止呼吸,身体从大腿根部撕裂。
我不能忘记小安徽恸哭的模样,起伏的胸膛一尾尾小型章鱼慢慢隐匿,他说,即便是过敏也不会戒酒,只有这样才能暂时麻痹自己,忘记失去兄弟的痛苦。何止小安徽一个人,但凡上船来自他乡的水手,几乎没有人不会喝酒,且个个豪饮。
趴风的时节时短时长,这要看天气情况而定,秋季多风,渔船上的本地人都暂时回去家里,很少会来船上,只是偶尔,损坏的渔网需要修补,他们会安排一些妇女在沙滩上织补渔网。猎猎的冷风吹着,织网女人的红头巾绿头巾花头巾在风中来来去去,无暇顾忌船上的外乡人。鱼市也暂时冷落下来,一个个临时摊位散发出刺鼻的腥臭味,那味道吹着吹着也便稀薄了,到了后来只剩下隐隐的一缕,混入浩荡的同样散发着腥味的海风之中。小酒馆褪色的幌子在风中飘来荡去,一个叫二皮袄的中年女人时而掀开帘子,招呼着来酒馆的客人。衣服可以破破烂烂,发型可以散乱如衰草,只要钱包还鼓着就是小酒馆的贵客。酒酣耳热,二皮袄会戳戳某个看起来还算豪爽的酒客,努了一下嘴,方向朝着另外一个颜色难以分辨的棉布帘子,悄声说:这会没人,闲着。这是小酒馆招徕顾客的方式之一,往往有人禁不住诱惑,会掀开帘子进去,释放之后,一头扎进冷风里,心里盘算着——真他妈值。值不值,只有他自己知道,长长的离别一般会持续到冬日来临,这才打点行装返回离别多日的家乡。恒达登录
大马哈鱼只剩下一副森森的骨架,老人圣地亚哥努力划着船桨,返航。“只要哈瓦那亮灯,我就能回航”。此行,他也不知是福是祸,而或是命中注定,那条巨大的大马林鱼被制服之后,绑在了船的一侧,这时老人和鱼的命运也便捆绑在一起。鲨鱼的到来让人有些猝不及防,他再次奋力扬起手中的鱼叉,刚好刺中一条正在盗窃胜利果实的小偷,那条鲨鱼带走了老人最后的武器,而由于浓重的血腥引起更多鲨鱼的攻击,“鱼儿少一块,我就像被咬了一口。”他喃喃自语,把刀拴在船桨上,把舵把拿下来做最后的防御。——当还剩下半条鱼时,他还说,我会对抗鲨鱼,我会战斗到死。但结局如你所料,在经过八十四天的等待之后,他终于和一条宿命中的大鱼劈面相逢,又终于失去了所有。手上,只剩下绳索留下的深深伤痕,在海上航行、拼争的三天,几乎成为一生的压缩和隐喻。一个人,到底如何才能算得上获得完满——吃不尽的美味佳肴?用不尽的黄白之物?还是在流浪的途中遇见一泓沙漠里的甘泉?恒达登录
我不能确定,此时的我只不过是一个暂时寄身于大海的匆匆过客。我的面孔、皮肤,因风吹日晒而黧黑,我的脚板因乘风踏浪而渐觉有力。那本被我翻得破破烂烂的《老人与海》就放在枕边,船在轰鸣中行驶,头顶的白炽灯泡因闪烁而时常出现幻觉。我会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叫马诺林的少年,站在岸边焦急等待老人的归来,但目光所及是空荡荡的海面,是海水涌动而像极了一个历经风霜的老人在不停喘息。一会儿我会感到自己变成了那条垂死之前的大马林鱼,在游荡的过程中追逐希望的光芒和食粮,因为饵的诱惑而遭遇不测,而挣扎,而跳跃,最后在锋利的一击中丧命于大海之中;这与老人无关,甚至与生或者死皆无关系,我只是选择了一条充满凶险的人生之旅。译者在序中提及:用原文中的“他”或者“它”曾经大费脑筋,这是硬汉海明威的选择,出于对生命的尊重与信仰,将一条鱼赋予人格力量,“我们像亲兄弟一样航行着。……是它在带我回家,还是我在带它回家昵?”或者,我本来就是那个执拗的捕鱼者,千里迢迢,从平原大地来到这片海洋的旷野之上,仍然只是为了寻找生命所需的食粮。恒达登录
日子一页页被风翻过,我最终没能等到第二年冬天,和陶家兄弟一起返乡。我湿淋淋上岸的过程像是一个永远不会消逝的惊梦,在无数个夜里醒来,面对空荡荡的屋顶,企图看见夜空中闪烁的星辰。
而母亲也在讲述,当我返乡之后的某天,陪她在夜空寂寥的夜晚聊天,她一边扒手中的玉米,一边说起一场梦境。那天,大约是八月十五之前吧,月亮很亮,夜空干净得像水,一条泛着白色鳞光的鱼,从天空游来,一直游到我们家院子的上方,消失不见。这些啊,隔着窗户我都看得真真的,后来看见一个身穿白色衬衣的少年,站在月光底下,窗户前,我知道那是你啊,朝着窗户喊你的名字,你却没有应声,转身离开。梦醒,母亲真的穿衣起来,走到院子里寻找,哪里还有少年的踪影。恒达登录
我愕然。仿佛有些事情就这样冥冥注定,在亲人与想念的人之间,始终有一条神秘的线索相连。你看不见对方具体所在的环境与背景,甚至会忽略掉与之相关的更多情节,只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飘忽而真实,梦幻而清晰,等你想要抓住,却又消弭于空无之中。
关于风暴的消息似乎来得晚了一些,这时的我们已经刚刚把渔网下到海里,白色的浮漂在海面摇动,远方的灯塔明明灭灭,似在守候夜航归家的人。一阵嘈杂声从对讲机里传来,说是大风正从不远处赶来,船老大拉亮甲板上的灯光,我们一个个悉数从船舱中鱼贯而出,起锚,拔网,眼看着风从远处啸叫着在海面上泛起白色的浪花。这是常识,海面上起风时最明显的征兆并非先起浪涛,而是仿佛一万匹无形的奔马踏过草原,水皮子被无数风的先锋撩起,像是吹起了无边的哨声。接着,海浪涌动的呼吸开始加剧,就像一个赶长路的人胸膛起伏不定。再接着就是风与海的缠绵,渔船变成一片小小的落叶,在汹涌的波浪中升起、坠落。波峰有时高达丈余,从船头迎面劈落。我们小心谨慎地操作一切,船体摇晃剧烈的时候甚至要趴伏在甲板上,或者紧紧抓住船舷,忙乱中收上来的渔网被散乱堆放在一起,一些尚在跳动的渔获来不及拣收便匆匆返航。恒达登录
我何曾忘记那惊悸的一刻,脱下身上湿漉漉的防水衣裤丢进驾驶舱,去船后小解。只是瞬间,在渔船迎向一堵高墙般的巨浪时,船尾重重砸落于水面,我的身体也便在此时腾空而起……甚至忘记了将裤子提上,惊魂未定的我浑身无力地躺在到处是水的甲板上,夜空,星辰大多已被风吹落,只剩下小小的几粒闪烁不定。适才,船尾再次高高扬起时,我竟然一个翻身跳了上来——在落向船舷之外的瞬间,牢牢用胳膊夹紧了尾舷,自始至终,身体并没有被浸入海水。
一幅巨大的鱼骨搁浅在岸边,那个默默扛着面袋做的风帆归来的老人并未出现,人们在议论,除了唏嘘,还有一些质疑的声音,唯独那个叫马诺林的少年知道,老人一定遇到了此生最大的困局,“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无法接受失败”他必须负责唤醒老人体内那头精疲力竭的狮子,让其相信,希望仍在前方等待。
我在收拾返回的行囊时发现那本薄薄的册子还在,素洁的封面上并无与内容相关的影像,只有抽象的蓝白色块,蓝的像海洋,白的近似空无。
听完母亲的讲述,我手中的动作戛然而止。那夜,是农历八月十四日,我从水面上一跃而起,化身为鱼,穿越时间的流水,在月光下游弋,停留在故园上空。恒达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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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节选版本,完整内容刊于《湘江文艺》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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